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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不妨對sick man of Asia大度一些(文:黎蝸藤) (09:00)

《華爾街日報》2月3日刊登題為「China Is the Real Sick Man of Asia」的評論文章(註1)。中國官方認為,「東亞病夫」(Sick Man of Asia)這標題歧視、侮辱和惡意抹黑中國人,把日報3名駐北京記者逐出中國報復。華爾街日報強調,文章是評論(op-ed)不是社論,不代表編輯部立場;編輯如何定標題是言論自由;駐中國記者和評論版是兩個部門,不應把記者當替罪羊。根據中國外交部說法,報社雖已寫信「承認錯誤」,但不願「正式道歉」,中國不會就此作罷。事件或嚴重影響中美關係。

不同文化體系中如何理解是關鍵

無論美中都把此爭議歸入言論自由的爭論中,但此事不單純是言論自由。此標題有侮辱性否,不同文化體系中如何理解,同樣關鍵。

「東亞病夫」起源於對sick man of Asia一詞的翻譯。在西方,sick man of Asia指「中國」這國家生了病,雖略有貶義,但基本上是中性,不涉及歧視和侮辱中國人之意。更何况sick man of xxx是英文源遠流長表述,歷史和現實中曾用在不同國家,非單獨針對中國,如2019年《金融時報》有文章就用「sick man of Europe」形容英國(註2)。

但在中國歷史中,從19世紀末翻譯這短語開始到現在,經過100多年演變,這翻譯短語的意思發生轉變,「東亞病夫」在中國確實變成一個能讓中國人一下子聯想到「外國人歧視中國人」的詞。

筆者曾撰文,通過引用台灣學者楊瑞松和大陸學者韓晗的研究,介紹和分析過「東亞病夫」的起源與發展。其演變過程大致源於中國人兩次「構建」。第一次是清末的漢人民族主義分子的「發明」,把原本形容「中國」移花接木到形容「中國人」上。他們希望通過宣傳「西方人蔑稱中國人為東亞病夫」來激發漢人民族主義,以此號召民族革命及鞭策國人強身健體。第二次是1970年代香港大中華主義分子的「再創造」。他們在影視作品中虛構了「陳真」,借助陳真之口說出「中國人不是東亞病夫」這一家喻戶曉的名言,迎合了當時香港社會正在構建「香港的中國人」這個香港共同體時的需要。中國改革開放後,香港流行文化湧入,喚醒和固化了大陸同胞有關「東亞病夫」象徵「西方人歧視中國人」的想像。儘管該過程基本歸功於中國人,但既然已演變成現在的含義,也很難怪現在中國人一看到「東亞病夫」就火冒三丈。

詞語背後象徵意義不斷變動

其實,一個詞語在歷史過程中從中性演變為貶義,最後成為禁忌的例子並非絕無僅有。比如在英文中,現在以「negro」指稱黑人被認為歧視,成為禁忌。但該詞一開始是中性的。它來源於「niger」,指黑色。西非的尼日爾河(Niger River)一帶以前就曾被稱為Negroland,西非現在還有尼日利亞和尼日爾兩個名稱與此相關的國家。從17世紀到20世紀中期,這個詞都是稱呼黑人的標準用語(註3)。這段時間中,black被認為是對黑人不友好的稱號,用colored或negro被認為是友善和禮貌的。直到20世紀中期,民權運動開始,negro才被附加上貶義,現在成為禁忌。

在中文世界可類比的詞是「支那」和「支那人」。2016年,香港立法會議員梁頌恆、游蕙禎在宣誓中用「支那」掀起軒然大波,最終被取消議員資格。不少人指出,支那在19世紀到20世紀初是指代中國的通用詞彙。漢語中的「支那」是對「china」或其同音詞(據說最早是梵文)的翻譯,最早出現在中國,從17世紀開始在日本成為對中國的稱呼之一,並無貶義。19世紀日本推動全面用支那取代中國,帶有「中國不是世界中心」的政治和文化動機,但這本身不能說是惡意。19世紀末,中國大規模引進「和制漢語」,包括大量漢人民族主義者在內的中國人也以此稱呼中國。支那一詞逐漸變成嚴重貶義,主要是在1910年代到二戰這幾十年中,日本侵略中國給中國人民帶來苦難的結果。

通過對negro和支那的分析可知,詞語背後的象徵意義是複雜的,不斷變動的。在使用詞語時需要細心顧及。不能說以往沒有歧視的含義,就一直沒有歧視的含義,就可以一直用。

文化差異、語言區隔、翻譯錯位

然而,與兩者相比,「東亞病夫」又有其特殊之處,存在文化差異、語言區隔和翻譯錯位等問題。

在文化差異方面,無論是英文的negro,還是中文的支那,在其文化體系中帶有貶義都人人皆知。因此,故意對黑人說negro,對中國人說支那人,絕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故意冒犯。梁游之所以引起這麼大爭議也正因如此。

但若涉及不同的文化群體,是否故意冒犯則不能一概而論。比如,negro禁忌在非英語世界國家並不被廣泛認同。阿根廷球員美斯曾在比賽中用negro稱呼一名荷蘭黑人運動員,引起種族主義指控。對此美斯感到很無奈:在拉美世界的西班牙語中,negro是對黑人的通用稱呼,根本沒禁忌(註4)。巴塞羅那站在美斯的一邊(註5)。最後事件不了了之,只能歸咎於文化差異。

何况,「東亞病夫」還存在語言區隔。Negro的言者和聽者都操英語或印歐語系,支那的言者和聽者都操中文或日本漢語,言者和聽者沒有太大的語言隔閡。然而,sick man of Asia和東亞病夫之間還多了一重翻譯。經過翻譯後,語言敏感度往往有所變化。中國人很反感「支那」,但China就是「支那」的對應詞彙,現在中國正式外文國名還用China,絲毫沒有違和感。

更何况,從sick man of Asia到東亞病夫,還存在錯位翻譯問題。如前所述,sick man of xxx指國家,不是人民,更不針對「中國人」。引起中國人反感的東亞病夫則特指「中國人」。國家與人民的區別相當重要,中國常謹慎地把國家和人民相區分:中國指摘日本政府時,常用「軍國主義」,但從不指摘日本人民是軍國主義者。

準確地說,這次事件中,華爾街日報並沒有說「東亞病夫」,這篇英文文章沒有被華爾街日報正式翻譯為中文。是中國人把標題翻譯成「東亞病夫」後,才讓中國人感到被侮辱。

如果把另一個國家的正常用語,經過自己的翻譯和演繹,在自己的語境中發展為自己文化體系中的禁忌,再去反過來要求那個國家不能再使用該用語,在邏輯上聽起來點怪怪的。而這正是「東亞病夫」引發問題的本質。

一個不一定準確的類比,如果西方在19世紀把中文「黑人」翻譯為「negro」,到了negro變成貶義詞之後,再來要求中國人不能說「黑人」,中國人是不是感到很委屈?

筆者閱讀過引發爭議的文章,它固然「唱衰中國」,但只是普通評論,並談不上冒犯(除非把任何批評都視為冒犯)。編輯所起標題固有吸引眼球的考慮(這本來就是編輯下標題的考慮之一),但既然sick man of Asia在英語不被認知為冒犯,很難認為編輯故意侮辱中國。中國人對「東亞病夫」敏感,聽者有意,可以理解。但考慮到言者無心,及以上討論的文化語言歷史脈絡等因素,作為泱泱大國,中國大可大度一點。

註1:on.wsj.com/2TiT7g3

註2:on.ft.com/3agFG66

註3:bit.ly/3anCju3

註4:bit.ly/39kTJaz

註5:bbc.in/3cmc6xX

作者是旅美歷史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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