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城樂團， 我好久沒有到現場聆聽了。此次該團在新任指揮Yannick Nézet-Séguin率領之下來港獻藝，5月19、20 日連演兩場，我這個老樂迷豈能不躬逢其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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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起這個美國的知名樂團，必定會想到「費城之音」（The Philadelphia Sound）。這種說法，聽來老套，不應該是評價一個國際頂級樂團的標準，因為一個好的樂團的聲音應該隨樂曲的不同而千變萬化。然而費城樂團不同：它獨特的弦樂聲音，多年來曾經迷倒了美國千千萬萬的樂迷──包括尼克遜總統。所以當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尼克遜作破冰之旅到中國，打開中美隔絕已久的門戶後，第一個到中國獻藝的樂團就是他「欽定」的費城樂團。為什麼一個古典音樂的交響樂團的聲音會變成家傳戶曉的「商標」，在無數美國中產階級家庭生活中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我的解釋是：上世紀中葉的美國中產階級的文化修養的養分，古典音樂不可或缺，而一個古典樂隊最容易吸引一般聽眾的就是弦樂，特別是小提琴的聲音。有興趣的樂迷和影迷不妨比較一下同一時代的電影（特別是文藝片）的配樂，浪漫的場面往往用小提琴的聲音營造氣氛，奏法幾乎和費城樂團的如出一轍，多用滑音（portmento）和顫音（vibrato），如怨如訴，動人心扉。這個比喻似乎對當年該團的指揮奧曼第（Eugene Ormandy）不敬，其實我的用意恰好相反，因為──現在回想起來──奧曼第的貢獻恰在於普及，把眾多聽眾引領到古典交響樂的殿堂。他自己本來就是小提琴手，當然注重小提琴的聲音。
奧曼第指揮
當年費城樂團的弦樂聲部獨霸美國各大樂團，豐滿而圓碩，英文有一字lush足以形容。最適合演奏浪漫派的作品，尤其是拉赫曼尼諾夫的交響曲，而拉氏最喜歡的樂團也是費城樂團。寫此文時，我特別把珍藏的該團在奧曼第指揮下錄製的拉氏三首交響曲播出來，作為我的背景音樂。不料第一首弦樂雷霆萬鈞演奏就把我震住了。我當年在美留學時曾經親聆奧曼第指揮該團的演奏多次，這個指揮家身材短小，略顯肥胖，指揮的動作並不誇張，但他手下的弦樂各聲部樂師奏起來卻是生龍活虎，而且帶有一股傲氣，彷彿在展示他們無與倫比的技藝。記得那位樂團首席名叫Norman Carol，滿頭銀髮；在他領導下，其他的小提琴聲部樂師運弓的弓法完全一致，甚至連少許滑音或漸慢也亦步亦趨，看來和聽來都過癮之至，幾乎可以和芝加哥的管樂效果同樣震撼。這種經驗，令我畢生難忘。
代表樂團的風格
當然，這種經驗也一去不返了。今天費城樂團的弦樂聲部三個首席都是東方人，兩位來自韓國，一位來自上海，奏出來的聲音也大不相同。現在通行的奏法正好相反：樂師絕不能賣弄，首席的聲音也不能出眾，現任的David Kim足可為代表，他任此職位至少有十多年的歷史，顯然訓練有素，是第一流的樂師。該團第一晚的壓軸戲是膾炙人口的《天方夜譚》組曲，擔任說故事的新娘莎赫扎德角色的就是他，我坐在樓下前排最好的位置，但幾乎要豎起耳朵才聽得到他的琴音，用個譬喻：這位東方新娘也似乎太過嬌嫩了，如果是當年的Norman Carol或他的前任Anshel Brusilow演奏的話，那還得了，必是個身體豐滿的性感公主！
也許我們可以說Kim的琴音十分細緻，這個新的風格似乎也可以代表整個樂團的風格，各聲部的音色並不響亮，但融會無間，甚有層次，特別是管樂聲部，聽來耳目一新，圓號色聲部的首席是一位女士，在次晚的壓軸節目──布魯克納的《第四交響曲》中出盡風頭。整個管樂聲部整齊劃一，毫無差池，連小號和長號的音色都圓潤之至，和一般二流樂團的聲音大異其趣。我反而聽來悅耳，因為我生平就怕聽管樂器吹爆或走音，或吹得震耳欲聾。
指揮家的自我定位
為什麼我要花這麼多篇幅評論費城樂團的聲音？除了懷舊因素之外，還想提出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一個樂團，就像一個獨奏家一樣，是否應該有自己的個性？抑或是完全作為作曲家的奴隸，為樂譜服務，不表露一己的特色？這又牽涉到指揮家的自我定位問題。費城樂團的個性是奧曼第和史托考夫斯基塑造出來的。到了後來接任的Muti，以尊重原譜著稱，然而我聽／看他指揮，依然覺得他極有個性；繼任的Sawallish是一位翩翩君子，個性少了一點。從他之後，樂團開始走下坡路，上次該團來港獻藝，約在十年前，指揮Eschenbach實在乏善可陳。如今換上了年輕有為的Nézet-Séguin，名字雖然難讀，但絕對才華橫溢，在他帶領下，這個樂團顯然已脫胎換骨，東山再起了。 此次演出，大致而言，是成功的，但細緻有餘，「重量」似嫌不足，而演奏布魯克納不夠重量的話，總令人覺得未竟全功。第二晚聽完後，我還是忍不住把Klemperer的老唱片拿出來，再過癮一次。薑還是老的辣。
（原文載於2016年6月9日《明報》世紀版。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明報》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