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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27年】世紀.1989.圖說.傳真.香港:六四有小說 香港文學或歷史(文:古蒼梧) (11:08)

陳寶珣在《八方》(一九九○年第十二輯)發表小說《發給每個閉塞頭腦幾顆理性的子彈》前後,我發表了散文《平和的力量》和小說《備忘錄》,寫的都是「六四天安門事件」。六四事件,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之後,最多香港人介入的中國政治運動。那時,我相信大多數人都是以一個「中國人」的身分和心情去參與的。改革開放,回歸在即,「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幾十年來逐漸形成「桃源心態」的香港人,我們第一次強烈地感覺到與內地中國人同其命運,因此也以前所未有的熱情去關切:中國如何地「開放」,怎樣地「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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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寶珣畢業後剛出來工作沒多久,而我已過了不惑之年。二十多年後,我重讀寶珣這個作品,卻發現他寫這個小說的時候,竟比我寫自己的那兩篇,更沉穩而冷靜。一個年輕作者,曾親臨其地,參與其事,在天安門廣場上蹲了四個多月,在運動的餘熱未冷之際寫成此作,情緒竟能控制有度,立場內斂,並表現出某種含蓄的反省及某些宏觀歷史的憂思,誠可驚訝!

這一點冷超乎作者意志

寶珣跟我說,現在看這個小說,冷冷的,像在寫別人的事,有自責之意。而我卻欣賞他這一點「冷」:冷靜,不是冷漠。這一點冷,使寶珣選擇觀察內地人物對這場運動的感受,而不按本人的主觀體驗書寫;就是這一點冷,造就了現實主義藝術的奇蹟——超乎作者的意志,客觀地反映了人生的真貌或某些可啟發未來的思維。這一種距離,不但令他的鏡頭更清晰,有時更意外地具有透視的作用,豐富了人物的性格,增加其思維的層次。整體來說有利於作品視野的擴展。

寶珣觀察的是當年一群剛到或已過「不惑之年」的人物:幹部之子、醫生、採購員、政治學者和車段長——一個產業工人,他和同事黑球是這個運動激進的參與者。前面五個人是少年「童黨」,一起成長的交情,使他們可以相互信任,在事件過後幾個月的敏感時段聚在一塊,交換看法。運動期間,幹部之子人在巴黎,他只想聽,這個聚會是他召集的。帶點洋派浪漫氣質的他,頗遺憾錯過了這場運動。仁厚溫情的醫生講了他在醫院搶救傷員觸目驚心的情况,喜劇性格的採購員用插科打諢的語調安慰了醫生的憂傷,政治學者以「理性/冷靜/周全」的學者本色作了總結。直接參與,陷入最深的車段長反為不發一言。整個聚會沒有多少話。大家似乎都在一種無形的抑制之中,連美酒也無法使他們開懷暢談。

話最少、介入六四最多的人

小說就在人物欲言又止的氣氛中展開。講得最少的車段長,卻是有最多感想要抒發的人。從這個群體的年紀,估計他們曾經歷過文革的風雨,對「運動」是怎麼一回事,都有一定的了解。他們出身背景不同,成長發展的際遇有別,也影響了他們對這場新的運動的感受。如此,小說便呈現了多種角度和觀點,加上小說的敘事時空選在運動之後,運動期間的激情便得到過濾和適度的降溫。

敘事的重點落在車段長身上。在運動中,他介入最多:廣告員冲洗出來的照片中有他演講和指揮燒軍車的畫面。這樣的處境使一個在運動中很張揚的人物變得掩抑:工廠裏同事有意無意地消極抗議,他卻積極勞動以消除不安;晚上宿舍裏不少人摔瓶子暗示反鄧的時候,他卻在思考自己和國家的未來。他思考運動中的「錯亂」,也思考運動後的「理性」;一樣都引出許多疑惑。他問:「那讓人厭惡的歷史莫非只是前進着回到四十年前,或者更古遠的某一次農民起義?」經歷了文革和這一次運動,他作出了這樣的反省:

一個不珍惜自身體力、思維、勞動的無產者;一個怠惰、輕易動情背叛的流氓無產者,他們沒有走得更遠咧。也因為如此,就不得埋怨寡情的歷史走得忽前忽後了。他們之間,實在互不相欠。

在當年,我們也有這類疑惑:四十年前,是誰在帶領革命呢?我們的「無產階級」不過是佔全國人口九成的封建農民,而不是經過資本主義洗禮的產業工人。「改革開放」是否往回走四十年,補資本主義的課呢?但蘇聯已解體,補了資本主義的課又如何繼續前行呢?車段長的疑惑,不正也是我們的疑惑麼?

沒有知識分子領導的運動

晚清以來,中國革命的帶引者,其實一直都只是知識分子,他們以自己所信仰的一套意識形態來引導革命的方向,為自己也為其他人塑造某些未實現過的政治的願望,結果往往造成了別人和自己的悲劇。所以我在《平和的力量》中引傅柯最後的遺言來警惕自己:「知識分子的職責並不是對別人說一定要做什麼。他有什麼權這樣做呢?」六四事件,無疑是又一次知識分子好為人師的悲劇。傅柯這句話有如當頭一棒。可能是應服於傅柯這個告誡,不少知識分子慢慢淡出政治甚至言論的舞台。加上本世紀初互聯網的興起,資訊的易得與言論空間的擴大,知識分子似乎已失去其特有的身分與功能。

在一連串中東、北非的顏色革命爆發之後,本港最近發生的佔領運動,就是一場沒有知識分子領導的運動。群眾各有訴求,各佔城區,各自行動。二十多年來,世界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金融海嘯、環境危機、美國霸權、恐怖主義、新經濟體的崛起、美式民主政制的衰敗、互聯網造成資訊的混亂……這種種變化,引發了許多社會/政治運動。本地這場運動,就產生於這樣複雜的歷史背景中,卻被大部分參與者簡化為「爭取一人一票真民主」。從這個情况來看,這場運動仍需要知識分子客觀的觀察、了解和分析。寶珣對這場發生在自己身邊的運動自然加倍關切,二十多年後又寫成了新作《沒島戀曲》。他仍保留了自己的沉穩與冷靜,可惜手機一代對理性,似乎已失去了敬意。

歷史並不是簡單的重複,總是迂迴地前行,有時一步也可能走一兩千年。科技的高速發展,不一定就會加快歷史的腳步。更大的可能是拖慢了,如果我們從人的角度去考慮。

(標題為世紀版編輯所擬,原題:歷史的腳步。)

(原文載於201662日《明報》觀點版。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明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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