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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女人要做楊絳 (文:張幸) (11:41)

每次我讀楊絳的作品,心裏總想:做女人要做楊絳。

民國時期女作家,今天我們聽得最多的大概是張愛玲。無疑,張愛玲是華麗的、奪目的,充滿時代味道,楊絳與她是截然兩種風格,楊絳平淡樸實。但學文章可以學張愛玲,但學做女人,甚或學做人,要學楊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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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時逃難上海,楊絳與丈夫、女兒與錢家幾房人擠在一小小的房子裏。一家這麼多口子擠在那小小的空間,相處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飽讀詩書的楊絳與出身普通的妯娌們話題不多,但楊絳很聰明,閒時即使多無聊,她也不會在她們面前做她最喜歡的事 — 閱讀,以免令妯娌們疑心自己是看她們不起。沒有共同話題,又不能看書,她便借了一部縫紉機,整天替丈夫和女兒做衣服。因為做衣服也是做家事,妯娌便不會說她什麼,亦因為她縫得勤力,有時婆婆也會請她替自己或其他親人縫補縫補衣服。你可以說她是懂得做人,但這「懂得」的背後,卻是要幾多的溫柔婉轉。

溫柔是因為內心無比強大。溫柔不是軟弱,相反,只有極度堅強的人,才能懂得真正的溫柔。楊絳就是很懂得在溫柔與堅強之間取得完美的平衡。需要時,楊絳的硬朗堅強表露無遺。

在戰時上海,楊絳因寫了幾部喜劇,被傳召到日兵司令部問話。日本人找上門來時,家裏只有老人和小孩,楊絳初時不知日本人上門的意圖,第一件事想到是要保護丈夫當時苦苦寫作的《談藝錄》,說聲要替日本客人倒茶,轉身便回到內間把稿子藏起。後來知道軍人們要找的對象是自己,第二天要她到司令部接受問話,她便猜與自己寫作劇本有關,因為當時已有劇壇的朋友相繼被抓到司令部去。整晚,家人都擔心不已,楊絳卻在心裏細細盤算,明天日本人問起,她應如何作答,什麼人她可以坦白說是朋友,什麼人要佯裝不熟絡或不認識—怎樣說才可保朋友們以及自己的安全。她說,她便似以前應付考試般,把該說的答案在心裏想了一次,明天便赴考去。那夜,她居然睡得安穩。

第二早,她還仔細想想該穿什麼衣服,知道到了司令部要等,她便想要帶本書,又想想應帶什麼書才最安全,最後帶了線裝《杜詩鏡銓》,把事情跟家人交代清楚,便一個女子出發到司令部,到了門前,發現早了十多分鐘,還故意四處散散步,在約定時間的三分鐘前她才步進司令部。

結果這番審問,沒為楊絳帶來什麼禍害,日兵發現他們傳召錯了人,而整個過程,楊絳的感覺是,這審問她的日本人很客氣。她後來與曾被抓進司令部問話的好友李健吾談起,李健吾跟她說,自己在司令部被灌水灌得昏過去,楊絳跟他說:「大概我碰到的是個很客氣的日本人,他叫荻原大旭。」李健吾瞪着眼跟楊絳說:「灌我水的,就是他!」這篇文章叫〈客氣的日本人〉,題目幽默,最後這段對話就更是幽默。楊絳就是這點可愛。本來是一件沉重、驚險、甚至帶點屈辱的事,她卻跟你說,她想說的是這個客氣的日本人,而原來這日本人卻其實一點都不客氣,種種的落差對照,把所有苦澀都藏了在那幽默笑語的背後。我總認為楊綘最厲害的是這輕輕一笑,不誇張、不苦澀的,似多困難的事情都可在這輕輕一笑中帶過,即使現況沒改變,卻令身邊的人減了一分憂慮,與她相處必然是樂事。這份幽默,不真正心胸豁達者難以做到,同樣,少一份聰明機智也不懂得這樣苦中作樂。她堅強,所以可以鎮靜地面對並且熬過危機,她溫柔,便有能力在危機過後,把危機說成可堪玩味的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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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艱難的情況下,楊絳也懂得笑,這是讓她生存下去的能耐。人要生存下去其實要的就是這一份能耐。困難裏,看盡荒謬之處,不妨多笑兩聲,人又似乎可以活下去了。這不是盲樂觀,而是堅強與溫柔之間完美平衡裏產生的韌力,而楊絳選擇以笑聲表達她這份強韌的生命力。

楊絳說若給她選一件法寶,她會選隱身衣,她說她愛東坡句「萬人如海一身藏」,因為只有消失在人海之中,她才可得其所哉,忠實地做自己。但她與錢鍾書的聰明才智,令他們不可能成為寂寂無名的普通人,生於亂世,更不可能讓他們只做自己喜歡的事。

文革時,楊絳被批鬥,派在社科院裏做刷廁所的,而本來刷廁所的小劉,卻做了監督文學所「牛鬼蛇神」的負責人。楊絳幽默地說小劉是一個好領導,因為小劉看得出楊絳刷廁所分明比自己刷得乾淨,但小劉沒有嫉妒她,還欣賞她。楊絳刷廁所還樂在其中,她發現刷廁所讓她得到從來沒有的自由,現在對着她不喜歡的人,她不用再裝禮貌打招呼,別人不得怪她目中無人,因為她現在已不是人。

這份從堅強與溫柔的平衡中得到的幽默,讓楊絳熬過那段苦難,就如她自己所說,若她是生性嬌嫩的女人,在文革那種控訴大會裏成為戰靶後,可能便上吊去了,但就因她硬朗在骨子裏,偏不服輸,心知自己沒有犯錯,被批鬥後,第二天還故意穿得漂漂亮亮的上市場買菜,看看人們怎樣避她。當然有人避她。楊絳回憶,在那段日子裏,有老朋友避開她,但都有不相熟的人慰問她。她說:「避我只在情理之中,我沒有怨尤。不避我的,我對他們至今感激。」她勇敢、堅持原則,同時卻又包容溫柔,故丈夫錢鍾書不得不讚歎楊絳是:「最賢的妻,最才的女」。

錢楊兩夫妻經過種種磨難,活了下來,沒有違背自己,努力地只做自己相信並喜歡的事那樣活了下來。生存難,不失尊嚴地生存更難。雖活在政治鬥爭的年代,雖在政府開辦的學術機關工作,但夫妻倆堅決不入黨。錢鍾書死後,楊絳成了錢鍾書的捍衛者。錢鍾書死前遺願,不作任何悼念儀式,楊絳便跟社科院院長要求:「我們雖然不是共產黨黨員,我們都是良民,奉公守法,贊成喪事從簡。領導如果不同意,我會堅持向你請求再請求按照錢鍾書本人的意願行事,我會沒完沒了地向你請求。」她為保護她愛的人硬朗到底。

錢鍾書死後十多年,楊絳接近百歲高齡時,仍執筆寫道,她一生最令她欣慰的事是她永遠是錢鍾書的楊絳,這位楊絳保住了錢鍾書的痴氣與純真,讓錢鍾書完成這麼多重要著作。情深至此,豈不叫人動容?深情、堅強、溫柔,困難的時間懂得幽默一番在笑聲中輕輕渡過危機,落難時雖出身富裕卻能與家人同甘共苦,這樣的楊絳,無怪乎錢鍾書在《人.獸.鬼》的扉頁上這樣寫道:「贈與楊季康(楊絳),絕無僅有的結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愛人、朋友。」

女孩子們,做女人要做楊絳!

(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明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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