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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露的情人》相見時難別亦難(文:家明) (12:15)

看Todd Haynes的《卡露的情人》(Carol),真有千錘百鍊的感歎。理由是,《卡露》跟他十多年前的《天上人間》(Far From Heaven)比起來,同樣是五十年代「禁戀」故事,今天更精緻、內歛,編導演、美術、攝影與音樂,完全天衣無縫。由《天上》到《卡露》,一個作者逐漸成為更具風範的大家了。

Haynes的五十年代想像,多少來自Douglas Sirk的經典通俗劇。那物質富庶、貌似優悠的時代,中產階級(尤其核心家庭)充滿焦慮及暗湧。《卡露》由Frankenberg百貨店的小職工(原作者Highsmith本人)開展故事就很奧妙。公司貨品琳瑯滿目,偏偏這個叫Therese、捷克裔的女孩(Rooney Mara)有「選擇」障礙。是的,美國是民族熔爐,但來了是來了,戰後的繁盛並沒有解決人們的心靈需要,購物與消費並非萬靈丹。Therese困囿在當值的銷售櫃位內,她對洋娃娃貨品不怎樣熱中(異化)。在公司的餐廳極目一看,盡是上了年紀婦女。工作時收到電話,主管不僅白眼,還以編號稱呼她(職工645號A)。生產大隊中沒個人可言,她打開百貨公司的員工小冊子,首先映入眼睛的句子是「你是Frankenberg的材料麼?」。百貨店內熙來攘往,她形單隻影;日復一日的機械工作(特別留意佳節當前,公司如何向員工分發聖誕帽),就是女孩的生命寫照。

Carol——愛上Therese 投奔自由

《卡露》的故事說下去,只有兩件事能把Therese從乏味的生活中釋放出來,一是刻骨銘心的戀愛,另一是藝術創造;有趣的是,兩者都跟「自由」有關,而且是相輔相成、互為因果的。電影叫「卡露」,因為故事從Therese的視點出發,另一個「她」的出現,改變了她一生。卡露之前,Therese不是沒有其他戀愛,她至少周旋在兩個男孩之間。只是,男孩終究是男孩,總是意氣用事、永遠長不大的(Richard的惱羞成怒,真叫我看得慚愧)。反而卡露,一個本來不可能在Therese社交圈出現的雍容女子,金髮與皮大衣的形象,教她眼前一亮。故事雖有原作者的自傳意味,但Carol準是虛構名字吧?令人想起「Christmas Carol」等典故,好像是上天帶給Therese的聖誕禮物。

給Therese遇上Carol(無懈可擊的Cate Blanchett)是老天爺眷顧,但更關鍵是她們撇脫地出走。男友向Therese提婚及移居巴黎,Therese支支吾吾;Carol提出開長途車散心,她二話不說應允。我看了看表,影片放到剛好一半,她們驅車西征了——那是劇情、也是兩個人生命的轉折點。跟上次《天上人間》一樣,城市聚居逃不掉眾人耳目,「人言可畏」是我們終生的緊箍咒,哪怕你已走到天腳底(私家偵探的跟蹤與監聽,正是坊眾耳目之延伸)。《卡露》中同志戀人最水乳交融的時刻,不在繁囂的紐約市,反而在毫不起眼的汽車旅店。但無論如何躲不掉(小鎮諷刺地叫「滑鐵盧」),最美也成了最終。《天上》跟《卡露》活像一銀兩面,上次丈夫按耐不住出櫃,破滅了模範夫婦的虛假神話;這次輪到太太為自己謀幸福,不欲再當丈夫以至夫家的附庸。Haynes針對的同樣是規行矩步、連色彩都避免過分搶眼的五十年代。中產階級的道德秩序,埋葬了多少自由跟欲望。電影雖從Therese出發,卻沒忽視Carol的鋪寫。她從Therese身上得到青春,像回到小女孩時期(兩個人在打扮、互塗香水鬧着玩的,無牽無掛),對她無微不至,告別信情詞懇切;同時她愛女如命,為了女兒幸福,不惜自我犧牲。

Therese——愛上Carol 解放自我

Therese對攝影的興趣,豐富了這則淒美的愛情故事。這個女孩不尋常,她似乎自小便喜好機械,對洋娃娃沒興趣,鍾情火車模型。她愛上攝影之初,只拍風景及死物,與Carol交往後始拍人像。我們後來看到的黑白照片,她把Carol的風韻完全捕捉下來了,姿態煞是迷人。戀愛讓人成長,讓人有表達的衝動,那些照片足可證明。照片還為Therese帶來《紐約時報》的小職位,掙脫異化的百貨店工作,躋身報館不讓鬚眉。當然,從物質條件上說,Carol給Therese送上一台Canon照相機,「必先利其器」讓她更上層樓。但相信從《卡露》的導演Haynes到攝影師Edward Lachman,都深明機件器材的優劣,並非藝術水平關鍵。Lachman跟Haynes一直合作無間,《天上人間》亦是二人合作結果。《天上》今天回看有點刻意求工,重現Sirk電影的色相及配樂,攝影有時流於斧鑿痕(如故意傾斜的構圖)。十多年過去,同一拍檔再次重塑五十年代,憂怨、低調得多。《卡露》的色調偏冷,鏡頭沉實;若無算錯,只有一兩處用上手搖攝影(Therese心如鹿撞的主觀鏡);某些構圖與光影的結合,極為精準耐看(如Carol送相機一幕),把人物置放在室內/車廂的線條與框框之中,透過朦朧的玻璃窺探窗外,突顯環境對角色的壓迫,營造出猶如Edward Hopper畫作之孤獨疏離感。

手——感情充沛 拍得特美

《卡露》比《天上》更優勝之處,亦在於抓對了寫情的細節——手。去年的美國片,有兩部把手拍得特美,一是史匹堡的《換諜者》,一是《卡露的情人》,前者早陣子已談過,手的演出大可為角色贏回一座最佳男配角獎。法國導演布烈遜(Robert Bresson)反對演技的作法很「偏鋒」,但他對手的執迷卻啟發不少人。手的姿態千變萬化,動作勝於言語(俗說「身體最誠實」),電影貴乎特寫,跟劇場不同,猶疑、試探、深情、憤怒、恐懼……舉手投足即可暗示。《卡露》的敘事,顯然向大衛連1947年的《相逢恨晚》(Brief Encounter,又譯《偷情記》)偷師。順帶一提,Haynes似乎很喜歡老電影,《卡露》還用上了《紅樓金粉》(Sunset Boulevard)的片段(借喻女角的明日黃花?)。《卡露》與《相逢》共通處是:「禁戀」情侶相聚的最後瞬間,竟被個不識趣的傢伙破壞,故事由此開始倒敘。兩片幾乎一模一樣,角色臨別時,深情地在愛侶肩上一按;被撫慰者礙於公眾場合(前面說的社會「眾人耳目」),即使內心激動亦不敢造次。《卡露》的畫面是這樣的:Therese的朋友Jack突然出現,Carol作勢告辭,站了起來,樣貌在景框外,Therese仍端坐,鏡頭盯着她。Carol在Therese的肩上按了按,說「祝你們有個愉快晚上」(我們到結局再看時,才知此話諷刺),再使勁的跟Jack握手道別。然後Jack也因事短暫走開,臨別前亦按Therese肩膊,餘下她孤獨的背影。兩個人的觸碰,一個是普通朋友的禮誼,一個卻是至愛訣別,意義完全差天共地。

由此序幕開始,《卡露》陸續有很多以動作寫情的設計。伸手表示了關懷、安慰、親密(Carol輕輕掀開情人的睡袍),以至忍心拒絕:兩人分手後一個極好細節,Therese致電Carol,Carol不敢答話。常見的通俗拍法,婉拒一方就把話筒掛上就好;Carol卻是,右手繼續提着話筒,左手指尖在電話按鈕旁邊徘徊幾下,才不情願的按下去。在收線前一刻,她仍然聽到對方聲音,遺憾聽不到最後兩句內心表白。Haynes對手掌神態之捕捉,還套用到Therese的照片上。一幕Carol造訪Therese家,她/觀眾首張見到的作品,就是對感情充沛的手。後來,Therese為Carol拍下的一系列肖像,有張她睡得正酣;披散的金髮與手的不經意姿態,構成一幅情人眼裏的最美圖畫。

相見時難別亦難,《卡露的情人》跟《天上人間》的「禁戀」來得毫不容易。然而新作比舊的結局,縱使同樣前路茫茫,倒是多了一份不服輸的勇氣。

(原文載於2016年2月21日《明報》星期日生活。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明報立場) 掌握最新消息,請Like「明報即時新聞」fb專頁! http://www.facebook.com/mingpaoin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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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即時新聞貼上了 2016年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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