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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寒流(文:安裕) (16:57)

冬至到小寒前後這十來天,是北半球日照時間短、黑夜時間長的一段時期。按中國民俗二十四節氣,要到翌年春分才能回到日長夜短的另一個循環。這時段夜晚來得特早,緯度較北的地方像倫敦,午飯過後不到兩個鐘頭已是夜幕低垂;亞熱帶的香港雖然緯度比倫敦南一大截,間中卻見挾着西伯利亞寒流的北風南下,罡風撲面的暗夜令人不寒而慄。

刺骨寒意是今年冬至小寒前後這段時間的連串事故,包括銅鑼灣書店五人先後人間蒸發。事件揭示原來香港的邊界管制等於沒有,連一向在中港之間大事小事一概唱好的梁振英都說「越境執法」不能接受。這事在急景殘年格外令人神傷,那五個書店職員去了何處,他們到底是犯了事抑或不是犯事都應該有一個明白。

事情一拖再拖,中共方面至下筆之時一句都沒回應這五人是不是在大陸,社會則陸續冒現另一種焦慮﹕開始談論丟在抽屉裏棗紅色封面英國國民海外護照BNO是不是可以提供領事保護。也許有的人不介意這些不滿言論,但本來就已經脆弱的信心正一點一滴消逝——若是公安國安可以來去自如,說不定地方執法人員也來去自如;紀碩鳴在昨天《明報》觀點版的長文更使人瞠目結舌:假扮港警綁架港商回廣東查案,毒打之後身上塗蜜糖撒一把螞蟻逼供。恐怕電影劇本也寫不出這樣情節。

九十年代初張堅庭的《表姐,你好嘢!》說的是大陸公安來到當時仍是殖民地的香港辦案,在後六四時期引起注目,然而看下去與其說這是一部電影,毋寧說是對深圳河兩岸文化的淺層剖析更講得通。張堅庭手起刀落,三扒兩撥點出了兩地執法人員的分際,移交的疑犯塞在布袋從長途巴士扔到地上交收,鄭裕玲的公安來到花花世界香港的所見所聞;中間既有文化衝突,亦有插科打諢的誇張笑料。那時香港回歸塵埃落定,新機場財務安排因着英國首相馬卓安訪華拍板定案;幾百萬人坐定定等着九七來臨,至於恐共的就絡繹美加天天歡宴送別,社會當時流行一句話,「貧賤不能……移民」,是對留在香港謔而虐的挑釁。

文化工作者的觀察

《表姐,你好嘢!》並無完全消除香港社會對中共或未來「香港特別行政區」的恐懼,但在另一層面勾勒出對中共法治信心的質疑,大眾文化工作者的細緻觀察訴說老百姓心底記掛。今天回看,當年認為張堅庭「過火」的評論,在早已迥異的時空之下也許覺得張先生那時實在太過樂觀了一些。這些昔年樂觀的期許,是從八十年代初中共改革開放的言行感受領略。先不說鄧小平一而再、再而三說「共產黨是罵不倒的」,而是眾所眼見當時中共領導層要與專制割席的決心。今天香港上空陰霾滿密說起這些,免不了會被批為大中華膠,實情是八十年代中共給港人的感覺,趙紫陽胡耀邦較諸對岸風燭殘年仍以戒嚴法獨裁執政的蔣經國更有開明前景。

無疑歷史是充滿殘酷,三十年後如今的台灣,幾天之後即將實現民選總統之後的第三次政黨輪替,民進黨蔡英文民調大幅佔先,國民黨再次在野幾成定局。回到從前,台灣人民同樣是在列寧式政黨國民黨威權之下苟活,台灣社會同樣是在軍警特統治底下走過來。這一路途漫長崎嶇,國民黨在美國背書的政治環境當中執行了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令,其間稍有被認為「附共」「投共」「台獨」俱被警備司令部「約談」,小則毒打一頓終身跟監,大則一去不回人間蒸發。文字獄更是天天上演,一九七七年,一批作家提出文學作品應該反映台灣現實社會的論點,是為震動華人社會的鄉土文學論戰帷幔揭開,卻被官方文人狠批「有變成表達仇恨、憎惡等意識的工具的危機」,大棒子掄起猛打,說鄉土文學就是大陸的工農兵文學,與中共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有「暗合之處」。這些指摘其來有自,鄉土文學論戰主將、左翼作家陳映真早於六十年代因「組織聚讀馬列共黨主義、魯迅等左翼書冊及為共產黨宣傳」判監十年,到了文學論戰爆發,新的罪名羅織輕而易舉。

三十年大變的中港台

鄉土文學論戰後三年,反對派主要人物施明德因美麗島事件被判死刑,囿於國際壓力其後改囚終身。施明德多次被捕,在囚期間受到嚴刑逼供,一口牙齒逐一拔光。八十年代的台灣在大追捕大逼供大審判日復一日度過,當時中共對台灣反對派支持甚力,放在一海之隔的香港觀察,中共確是朝氣勃勃走向金光大道,隔江的台灣是陰沉鬱結不知未來,兩岸相比,遂有「大陸勝於台灣」的認知。然而人治的色彩易來也易去,蔣經國一死,國民黨保守派無法依附蔣家父子幽靈,宋楚瑜中常委會議起而一擊,客觀造就李登輝順利得登大寶。嗣後黨禁報禁一一既去,社會重見天日,之後種種,正如西語所說,the rest is history。

然而歷史也是充滿嘲諷,昔年大眾期許走向民主的中共如今踟躕不前,昔日警特治政的台灣出現中華民族首次政黨和平輪替。國民黨獨裁政權除之而後快的陳映真,如今是島上統派大將,長居大陸;中共八十年代為之奔走呼號的施明德被標籤為「台獨」旗手。時移勢易的變遷亦出現在香港,大氣候帶動小氣候,九七前後的融和氣氛更形肅殺,大陸收緊香港不見得寬裕,「有權要用」使得官方步步進逼,這一逼竟逼出在野不同政見呼聲來。禮失求諸野,台灣成為香港追求民主一派的觀察台,每次大選,一些港人越海現場親炙民主氛圍,直擊政治氣候變化的寶島生態。這些興高采烈渡海而去的年輕港人,走在台北街頭倘佯政治空間寬懷氣息的一刻,或會想起,三十年大夢將醒之際應當往何處去。

淡化了的回憶又挑起

書店失蹤事件引起連連寒噤,五人在七百萬人大都會離奇失蹤不見下文,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罪名若何皆可說清,可是到如今一俱沒有,「依法治國」口號如此益發蒼白。有說港人九七之後恐共不比五十年代多,事實是今人先輩多是一九四九年內戰前後南來一群,血液流着是對中共的不信任,或是清殺地主土改的恐懼,帶着逢年過節寄油送衣回鄉的不堪史。本來,這些舊事隨着地移人遷逐漸淡出一代人的記憶,八十年代大陸氛圍確實改變這種看法,不看別的,八九十年代,毋須召到北京,本地傳媒部分陸續把報端上「中華民國」年號改為公元,行文用語把中共稱之為中國。統戰乎,收編乎,然而讀者更相信是人們信膺中共真心實意「覺今是而昨非」,遂把身家性命一切留在香港,靜待九七,以觀其變。

怕是缺了對公權力的規範

香港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城巿,有意思在於這是大江南北薈聚之地,一九四九年避秦人流,六十年代初饑民南逃,建構城巿的主要意識形態架構。我們小時候學校手冊上有「籍貫」一欄,不僅要填省名更要填縣名,山東威海江蘇常州湖南長沙福建廈門廣東佛山一一見過,這些南來北往的同學父親粗豪溫文白晳黝黑都有。今天,沒有人問你是不是外省人或是廣東哪裏,也許春秋二祭你會跟家人回中山番禺順德掃墓兼吃一頓好的,但你很難留神搞清楚到底是哪村哪鎮,「村口有條大黃狗」的重敘鄉梓是上一代的事。你的故事是柴灣西環沙田元朗上水將軍澳油塘屯門天水圍,有些親友九七年前去了溫哥華多倫多卡爾加利滿地可這些加拿大城巿,但你依然留在香港,因為這裏天氣和暖,比起北美的酷寒是天上人間。然而當一股竄動寒流突然來到,這個冬天的夜裏竟比加國英國都要令人牙關打戰。想起書店那幾個人,縱然非親非故,如今落得一個明白都沒有。對於一個沒有邊界的城巿,對於沒有規限範圍的公權力,沒有人不會有那麼一點點的恐懼,哪怕當官的當商的也怕忽然有人敲門,自稱「我是中紀委」,真耶假耶,怎生是好。

(原文載於2016年1月10日《明報》星期日生活。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明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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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即時新聞貼上了 2016年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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