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遠的魔幻寫實——談陳冠中《建豐二年》　（文：馬家輝） (15:31)

建豐乃蔣經國的學名，幼年已取，蔣介石請顧清廉教他讀經，老師對他的評語是「天資與常人同，但頗好誦讀」。我們可以想像蔣介石聽見此言時之挫敗感，他自視為皇帝，多麼希望「太子」是天才，可惜不是，雖然以勤補拙已值得安慰。

建豐二年，即是蔣經國從父親手裡接過總統權力那年。真實的歷史是在蔣介石和蔣經國之間還有個嚴家淦，嚴本是副總統，蔣介石「崩」於一九七五年，嚴家淦依法繼任總統，但他深明宮廷遊戲規則，謙卑謹慎，兩年多後，安全卸任，恭恭敬敬地把大位交還蔣太子，故得善終，活到八十八歲，可惜後代子孫守不了財富，聞說敗的敗、破的破，福澤沒法長留——國民黨至今談及所謂中華民國歷任總統，往往由蔣介石直接跳到蔣經國，視嚴家淦為無物，其不尊重歷史真相，跟對岸相同。

《建豐二年》裡出現不少名人，官的商的學的皆有，也皆用名字而不稱姓，楚瑜無宋，信良無許，歐梵無李，樹森無鄭……只有作者本人是堂堂正正的陳冠中，姓與名，齊齊整整，直面讀者。

為什麼這樣？

陳冠中向來是文字比言談更具幽默感的作家，早年的城市雜文已常把讀者逗得哈哈大樂，其後多寫城市評論，亦於艱澀用語中暗藏笑點，典型的港式幽默。港產片亦是如此，不管是文藝片或江湖戲，無論有多悲情或多壯烈，總得安插個杜汶澤之流的角色搞笑一番；香港人再苦再累，亦懂得笑。陳冠中小說正是文字代表，從花樣年華的《太陽膏的夢》到花甲年代的《盛世》《裸命》《建豐二年》，皆具趣意，悲喜交集，是香港精神的典型代表。

但就書寫策略而言，有名無姓，除了逗趣，恐怕另有意義。這寫法把歷史人物跟讀者大大拉近，再厲害的人物亦只是人，有名字可供直喚，不必怕他的官位名位和學位。直喚其名，他的血肉即現眼前，他有他的判斷與取捨，而非總是正確。他更有他的痛苦與掙扎，建豐和楚瑜，歐梵和樹森，都是人，直喊其名，即見其情，歷史的人物變成紙上的朋友，讀小說，也更入戲了。

好個冠中，說到底，是個精明的寧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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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建豐二年》的第二章已幾乎笑出來。故事人物東蓀三年前戒了煙，是為了保住老命，留住健康，把想寫的作品努力完成。

這豈不是小說作者陳冠中的夫子自道？

數年前聞說陳冠中早上起床忽見頭暈，在北京看了醫生，原來肺和心臟皆出了問題，立即把雪茄癮戒除，正亦是為了留命寫作。那陣子見到他，確覺蒼老了若干年數，病來如山倒，還真讓朋友為他擔心。幸好去年又見了一回，依然是一頭白長髮飄呀飄，眼神恢復炯炯有神，肯定已完全康復，生命力強得驚人。

年初也跟陳冠中通了電話，問他有何新作，他笑道，在寫新的小說，但，「寫不下去了」，似有作家瓶頸。我沒答腔，自問向來有偏見，寧波人說的話不太可靠，若非過度謙虛，便是過分隱藏，寧波人比上海人更懂得保護自己。更何况陳冠中是吃港飯、飲港水長大的寧波公子，集兩城之日月菁華，腦筋之精明與準確，不識者不信。

果然，才幾個月，新作完成了，《建豐二年》問世了，而且是在台灣總統大選前問世，確實快狠準。小說又是魔幻寫實，想像如果一九四九年被打敗的是共產黨而非國民黨，假如國民黨留在中國大陸，蔣介石管完輪到蔣經國來管，至今局面將是如何？老百姓如何生活？知識分子如何評價？還會有今天台灣的自由民主？抑或，專斷局面跟今天的中國大陸相差無幾？故事開展，人物進出，在論理與詼諧之間寫出了兩三代中國人的悲酸血淚。

陳冠中的小說筆墨，正如他的城市筆記，總能走在時代前頭，不太遠，遠了便看不懂也沒感受；只是剛剛好，只遠那麼一點點，距離適中，讓讀者看得眼熟並有代入感。數年前當大家被所謂中國盛世震驚時，他寫了《盛世》，在2012年預想2014年的中國場面，論及政治與經濟之間的荒謬拉扯。再來，在盛世確立之後，寫了《裸命》，虛構一位藏族青年跟北京漢族母女之間的曖昧轇輵，把眼光由中原拓至邊疆。而今2015了，台灣有事，他又推出《建豐二年》，把福爾摩沙從邊緣拉回中央，勢必引來注見。

喜寫系列創作的陳冠中先前已有「香港三部曲」，如今再有「中國三部曲」，中港台三地，通吃；他自己於多年前說過香港盛產「必勝客」（Pizza Hut），左右通吃，其實，他自己亦是其一。只不過三部曲皆在內地遭禁，這位必勝客，終究有取捨，有立場，願意付出代價。

由是更值得尊重。

(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明報》立場，原文刊於《明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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