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僕人領導】潤物細無聲——不認命的工會人　（文：蔡子強） (18:04)

平心而論，在遴選時，這些工運領袖的面試表現都並不突出，對於評選委員所提出的問題，並不一定能夠答得到，有時甚至說得有點結結巴巴，以至答非所問。

但想深一層，這些工運領袖普遍早年坎坷，並沒有機會受過太多教育，不單沒有讀過大學，甚至連中學都沒有讀過，於是，要他們洋洋灑灑，高談闊論自己帶領工運的成功經驗和理念，未免強人所難，於是，我便提醒自己不應要求太高。

Leading by example

後來再進一步反思，心中更起了一個疑問。今天的政治領袖，大都是口舌便給、魅力攝人、光芒四射之輩，以其出眾口才、動人演說、精彩表演，來凝聚人心，為自己招徠大量「粉絲」，建立強大的支持。奧巴馬如是，希拉里如是，更早之前的克林頓、貝理雅、列根等等，也無不如是，都是演講高手，都擅長做show。

那麼，容我老實但絕無不敬的問一句，這些拙於辭令、貌不驚人、學歷和出身皆普普通通的工會人，又是如何可以打動其他工人，來追隨他們義無反顧的投入工運呢？

最後，答案就是所謂的「leading by example」，那就是「以身作則」的領導。

潤物細無聲

要別人對你心悅誠服，不一定要舌綻蓮花；反而，若然你能夠言行一致，大公無私，永遠比手足走多一步，更投入，付出更多，以身作則，這將比起千言萬語都要有說服力。

我們看到一些政治領袖，起初，憑他們「三寸不爛之舌」，風靡萬千群眾，上台時無限風光，但之後，四年八年、五年十年，卻落得臭名昭彰、神憎鬼厭，全因為，出眾口才，只成了其「語言偽術」的幫兇，反而，日久見人心，華麗的口才和外表，終究掩蓋不了內心的腐敗。

相反，今次當選的這些工會領袖，工運參與大都有很多的歷史。或許，起初，他們並不起眼，但他們對工運長年累月的參與、投入、堅毅不屈，卻「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於是，多年之後，不知不覺間，大家都對他們建立了深厚的信任，自然而然的把他們當成了領袖。

5個工運領袖

陳欽和，碼頭業工運人。2013年葵涌貨櫃碼頭工潮，曾經牽動了無數人心。工人手停口停，還得風餐露宿，要以長期罷工來爭取勞工權益，本來就不易，但在陳等人的努力和協調下，罷工得到學生以及各行各業市民的熱情支持，更從公眾募得近900萬元的罷工基金，創了本地工運史上的紀錄，讓運動得以延續了40晝夜，成了香港戰後最長的一次罷工行動，令資方最後不得不妥協和讓步。葵涌貨櫃碼頭工潮，因此也將永遠寫入香港工運的史冊，陳作為其背後的工運領袖，今次得獎，可謂當之無愧。

黃惠民，紮鐵業工運人。那是一個即使在烈日當空，30多度高溫下，仍要以血汗來換取收入的職業，很多人在放工返家之後，便累到什麼也不想理，但黃卻仍然投身工運。2007年，紮鐵業爆發工潮，他帶領工人並成立獨立工會抗爭，結果工資由谷底回升，之後每年勞資雙方透過集體談判機制，讓工人薪金循序漸進，為這些血汗勞工，在有限的青春中，可以積多一點穀來防饑。過去多年，老闆和分判商都屢次利誘他做「散工頭」，甚至分判工程，一於把「政治吸納」那一套應用於紮鐵業上，但都遭他婉拒。

張麗霞，製衣業工運人。13歲便得到製衣廠打工，沒有機會多受教育，但工運卻成了其最好的「社會大學」。於是，她沒有讀過公關或傳訊課程，但得硬着頭皮接受傳媒的訪問，為車間姊妹訴不平；她沒有受過法律知識的訓練，但卻從姊妹經歷和遭遇中，找出法律上的漏洞，先後推動了性騷擾、解僱懷孕婦女、婦女產假和津貼等問題的立法；她沒有讀過研究方法，卻統籌工會會員到每間健康院，給一眾媽媽來個「分娩問卷調查」；她沒有讀過中學，但卻在美國於一眾大學教授前，分享香港工運的經驗……30年來，她最先是在製衣業搞工會；後來再提升至爭取婦女整體層面的權益；近年則在一個她本來完全陌生的行業——保險業，從零開始，張也就是如此一個可以赤手空拳打江山的工運領袖。

布麗雲，家務助理工運人。20多年家務助理的生涯，幹的都是粗活，她工作起上來又「不錫身」，再加上漂白水和各種清潔劑，對其雙手不斷侵蝕。到換智能身分證時，入境處職員才發現她10隻手指都沒有指紋﹗但她就是以這雙手，每次見到官員和議員時，都與他們握手，讓他們從這雙粗糙的手中，感受和體會到家務助理的辛酸。家務助理差不多全都是家庭主婦，上門工作時都是單獨一人，其餘時間就在家裏「煮飯湊仔」，社交圈子十分小，常常覺得自己文化水平不高，自我形象也低落，要她們發表意見，10個有9個的開場白都是：「我唔識講嘢……」要把這些婦女組織起來，向政府成功爭取勞工保險、交通津貼等，都不是一件易事，但布卻做到了。更何况，家務助理總工會裏，姊妹間的感情都十分要好，經常互相傾訴心事，互相勉勵，布在這方面實在功不可沒。

鍾松輝，巴士司機工運人。他一手一腳成立新世界第一巴士職工會，短短10年，由開始時只有10多名會員，發展成今天達上千名會員。他曾多次為司機請命，就薪酬、福利、無理懲罰和解僱等問題，與公司據理力爭。他更明白到民主權利與勞工權利兩者間的關係，因此積極參與民主運動，曾當過民陣的召集人，是七一大遊行的重要推手之一。

僕人領導的最佳例子

這些工會人的經歷和領導，讓我想起領袖學中，Robert Greenleaf所倡議的所謂「僕人領導」（servant leadership）。正如耶穌基督所說：「你們中間誰願為大，就必作你們的用人；誰願為首，就必作你們的僕人。正如人子來，非以役人，乃役於人，並且要捨命，作多人的贖價。」

「僕人領導」的要訣包括：

●要識得細心聆聽，不能只會口若懸河；

●要懂得關懷體諒，不能只識指指點點；

●領導依賴的是感召，而非指揮；

●重視手足之情，多於建功立業；

●關心每個人在運動中的成長，而不是把他們視作運動中的工具。

我曾經撰寫過幾本十分暢銷、有關政治領導的書，也在大學裏教授頗受學生歡迎，有關領袖之道的課，反應之所以不俗，是因為我通常會把大量有關領袖的故事，穿插其中，用來說明有關領袖的學問。但我過去所引用的領袖故事，全都是位高權重的所謂「政治精英」，今次有幸當上「不認命的工會人」選舉的評委，自己也得益不小，這讓我再學識多一點謙卑，也讓我知道，領袖，不一定只會居於廟堂之上，也會存在於陋巷之中。

(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明報》立場，原文刊於明報筆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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