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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評】刺客聶隱娘略談 (文:家明) (14:50)

一.隱晦

侯孝賢《聶隱娘》真的隱晦,刪減的枝節十分多,加上文言對白,第一次看頗叫人丈八金剛。諷刺地,英文字幕免除人名、地名的繁複,像聶隱娘乳名「窈七」,魏博位於「河朔」,反而較淺易(譯者乃著名影評人Tony Rayns)。要把《聶》片看明白,閱讀電影以外的「補充資料」,幾乎是必要動作。

最基本的是電影發行公司印製的傳單,內附「人物系譜」,對觀眾的「期望管理」非常有幫助。其次更豐富的,要數台灣印刻文學的兩份出版:據說曾一度斷市的7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雜誌及影片編劇之一謝海盟(年輕新力軍)寫的《行雲紀——《刺客聶隱娘》拍攝側錄》。兩書皆收錄了定稿劇本,讀着發現,劇本跟現在的電影版差異極大。

可不像大學年代念《紅樓夢》,因為篇幅長、人物眾多,老師建議先讀《紅樓夢人物論》;《聶隱娘》才106分鐘,怎樣看也非「巨構」。然而它對附加材料的依賴,在於文本有時不能「自圓其說」。以周韻飾演的兩個角色為例,殺手精精兒跟主公夫人田元氏是一人兩面。只是,精精兒一直戴着金色面具,中段她被聶隱娘(舒淇)打敗、身分被悉破,觀眾看不見其正面,是不是周韻單憑背影沒法咬定。另外,電影提供的有限信息,精精兒跟老法師空空兒的師徒關係,不靠「系譜」說明,我們連結不上。

《印刻文學》或《行雲紀》交代了侯孝賢的作法。很多場面已拍,但在剪接台上,但凡過不了侯氏法眼的,都逃不過被拿掉的命運。侯氏大刀闊斧的省略,好像已不把「觀眾看懂」列為前提。謝海盟說我們看到的只「冰山一角」,更深更大的冰山其實存在。《印刻文學》刊印了朱天文的文章《剪接機上見》,詳說劇本很多鋪墊及研究工夫,最後沒在電影呈現,語調頗見無奈:「原來,編劇是介入不了的。影像的判準,剪接的法則,出入其間者是他倆,即使新人如芝嘉(按:跟廖慶松在本片齊名的年輕剪接師」,又豈會聽我的……這好與不好,準何而定?直覺,當然是。不過直覺很難說也無由說,我應試試講講別的。」好玩的是,朱天文一輪「苦水」後,憶述了1994年黑澤明跟侯孝賢見面,黑澤欽佩侯拍戲的自由,是他們片廠出身難望項背的。連長期拍檔如朱天文,在找不到說辭後,只好重提往事,鞏固傳奇。像慨嘆:經驗告訴我,留待時日證明侯的直覺沒錯好了。

所以電影不圓滿麼?從劇情或人物出發,是的。當然,你也可以說侯故意不按常理出牌,打破我們對故事的預期,不強求觀眾(一次)看懂,「看懂」不是電影價值的全部。事實上,侯的電影從來不是劇情主導,追求的更多是氛圍與調子;他獨到的單鏡頭美學,不擅處理太複雜的動作,包含的「信息量」亦不多。《聶隱娘》跟他前作不同的,是設定在中唐藩鎮割據背景,牽涉人物較多。侯不作歷史「大論述」,然因為是歷史劇,他的隱晦作風,加深了觀眾投入的難度。換個角度,若《聶》只是侯《最好的時代》的番外篇(英文可打趣叫「Four Times」),效果可會不同?他繼續寫不同時代中,張震、舒淇一對鴛侶的生命循環,時代造物弄人:張震演的田季安,跟聶隱娘本是青梅竹馬,奈何在政治現實下,田的婚姻成了議和的本錢,聶的「幸福」於是給白白犧牲。田身為藩主亦愈來愈囂張跋扈,兩人漸行漸遠。把《聶》的唐代對應為《最好》想像的六十年代、二十世紀初與千禧年後,算不算是作者之一脈相承?

二.天成

但無疑《聶隱娘》好美,技術非常講究,尤其攝影、聲音、美術及選景。

攝影方面,這陣子藝術電影好像有股風氣,要回到4比3銀幕傳統。近者除了加拿大的Xavier Dolan的《慈母多惡兒》(Mommy)、侯孝賢的《聶隱娘》,還有賈樟柯的《山河故人》。無巧不成話,三者都在影片內挑戰銀幕比例的限制。《聶》絕大部分時候為4比3(準確而言是1比1.41),但嘉誠公主(許芳宜飾)撫琴一段,則用回16比9(1比1.85),侯孝賢的理由是古琴橫放,用4比3拍不好看。拜數碼電影之賜,在同一片中改變銀幕比的做法,菲林的年代根本不能想像。賈的《山河》亦是,電影分為1999、2014及2025年三段(是的,有科幻片的成分),第一段用4比3,第二及三用16比9。以屏幕比例呼應時代之視野。

《聶隱娘》中,侯孝賢的長鏡頭依舊,很多時候「一場一鏡」,李屏賓、姚宏易軌道鏡頭輕輕的來回,偶得抓拍演員的反應。內景需尋求變化,像田季安妾胡姬(謝欣穎)閨房,便透過紗帳、屏風及燭火製造朦朧景象,看透與看不透之間,正合一身黑衣的隱娘,幽幽的從旁監視。燈光及顏色弄得十分優美,小小一塊玉玦亦拍得迷人,不禁想起侯孝賢上部短片《黃金之弦》的「家傳之寶」。從信物見人的歷史與傳承,玉玦除見證聶隱娘與田季安的關係,亦令人想起溫柔敦厚的嘉誠公主,她當年遠道嫁來魏博,最後悄悄的客死異鄉。《聶》曾在台灣、日本及大陸取景,侯拒絕無謂的大場面,不要賣弄的吊臂鏡頭,動作全部點到即止(單這三點已跟千篇一律的合拍武俠片劃清界線)。攝影角度大多為視平線,各地的選景豐富了影片視野。像精精兒與聶隱娘對決的白樺林;隱娘面見師傅的道觀,清幽古雅如人間仙境;她勇救生父聶鋒及大舅田興後,一行人經過崇山峻嶺,人與馬顯得十分渺小。影片的配樂克制(林強負責),聽到更多是寫實、舒暢的天籟:潺潺河水,平原及夜深的蟬鳴,清晨烏鴉、深山飛鳥的叫聲……

《聶隱娘》最少兩三場戲是渾然天成的,大抵是侯孝賢不勉強、願意等待下的天公造美結果。《行雲紀》有提到《等雲到》一書,作者野上照代當年是黑澤明的製作經理,跟侯交情甚深。今雖年事已高,《聶》劇組在奈良拍外景時,她亦來探班。侯跟黑澤的「等雲到」不謀而合,《聶隱娘》最後,聶在高山上向師傅謝別便是佳話。一個鏡頭直落,隱娘跪叩剛畢,遠景已被雲霞掩蓋,壯麗得不動聲色。還有片首大僚跟幼子把玩手上蝴蝶,相信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場面。

提起小孩演出,《聶隱娘》有好及不好的一面。好的是侯擅長的偷拍,藩主幾段弄兒為樂(包括田季安教子摔跤)、磨鏡少年(妻夫木聰)與小孩打成一片即是。不好的是小演員正襟危坐時,田季安三個孩子陪母左右,眼神十分恍惚,有的顯然在打量鏡頭後的工作人員。不專業的臨時演員不只小孩,謝海盟的《行雲紀》絕對可當八卦來讀,裏頭提到他們在大陸取景的各種辛酸(相反在奈良卻充滿難忘回憶),臨時演員的參差令人無計可施。倘若,現在《聶》的每個畫面都經過侯孝賢嚴格的審視,冒求精雕細琢、一絲不苟(侯曾為了要搞清楚唐代的坐姿而重拍某些戲),很難相信他不為影片中臨時演員(如田元氏身邊的裨女)的表現搖頭嘆息。周韻、張震他們在前景很在狀態,後景臨記的眼神,卻狠狠的把一場戲給出賣了。

三.釋義

侯孝賢拍《刺客聶隱娘》的真正意義是什麼?畢竟,影片離他上部長片《紅汽球》已八年光景,離上次華語製作《最好的時光》更距十年。這段時間,按《行雲紀》的說法,侯的「外務」十分繁重。眾所周知,他積極參與由台北電影節到金馬獎的工作,還創辦金馬學院培育新人。

受過影展及辦學的洗禮,侯孝賢的創作有沒有即使是些微的不同?他受《聶》吸引,是不是嚮往亂世、江湖中的一絲純真?據說計劃之始,來自妻夫木聰可愛的笑容!妻夫木演的磨鏡少年,戲裏沒對白,卻是個率性討好的人物,聶隱娘退出江湖後的歸宿。隱娘是個神秘人物,不苟言笑,雖是故事主角,觀眾對她所知甚少。但她選擇跟磨鏡少年一道,或隱隱透出她對「被偷走」童年的懷念:十歲被道姑帶走學法學武,從此跟表兄田季安仳離,各走極端。

還是,侯孝賢借《聶隱娘》的眾女子自比,感慨人生孤獨(中聽是「孤高」),像戲中青鸞的悲劇,「一個人,沒有同類。」嘉誠公主、嘉信公主(道姑)、聶隱娘,其母聶田氏,以至一人兩面的田元氏,全部是這樣。《聶隱娘》堪稱為女性(主義)電影,在男權至上,婦女只有姓氏,婚嫁命運難以作主的年代,故事一眾女角色,起着舉足輕重的作用。聶隱娘更不用說了,武功蓋世,不讓鬚眉,田季安被她襯得更昏庸糊塗。「一個人,沒有同類。」侯在暗指自己在台的外省身分?1948年跟家人到台時不過一歲,籍貫乃廣東梅縣(跟楊德昌同齡同鄉),偏偏在高雄凰山長大。《聶》回大陸拍攝,談不上「衣錦還鄉」。在電影志業上,侯應覺吾道不孤,《聶隱娘》其中一成就,是體現了台灣電影兩代的合作,年輕一代如編劇謝海盟(才是個八十後!)、攝影的姚宏易、剪接的芝嘉、聲音的吳書瑤,跟一眾大師傅平起平坐。

而我最不被說服的,是《聶隱娘》作為一部辯論殺人、死刑的電影。誠然,聶隱娘多番違抗師命,是不是來得太輕易?聶的回應甚至毫不委婉,就說「弟子不殺」(奇怪劇本沒此台詞)。侯孝賢看來看去都不是奇斯洛夫斯基一伙道德派別,《聶隱娘》絕不可能是另一部「A Short Film about Killing」。聶對藩主心軟全跟孩兒有關係。侯孝賢導演,平時有型有格、愛理不理的,骨子裏是小孩至上的慈父心腸吧?

原文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明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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